[裘卡X薇笑][利艾]无涯
漫：裘卡
文：薇笑
两个红色太阳，一个向上升起，一个往下坠。
水面凝固如镜，浅浅一层，不过将将没过脚面，放眼望之却广袤深邃，与天空相互映照，互为镜像。
旭日初升，云霞翻涌，在水天之间。天空是水面，水面亦是天空。虚实交汇，以有涯容纳无涯。
悬浮在眼前的冰晶沙漏悠然降下灰蓝色沙粒。艾伦伸出食指轻点沙漏，沙漏上下翻旋，此间的身影倏然消失。
水与天且在联袂上演盛景，波澜壮阔，美不胜收。旅人毫不流连，踏上时光远行。
这是一个丰盛的世界，它用无限大的疆土和永不枯竭的资源哺育众多生命。妖族、神族、魔族、死族等种类繁多的种族在大地上各有地界，又有融合生活的混居区域。繁荣，富饶，充满生机，构成这个比幻想更瑰丽的世界。
哪怕是同一种族，族人之间的寿命差距极大。有的只能存在短短数年或者数十年，有的能活百年甚至数千年。寿命短暂的姑且不提，长寿者从懂事起就展开漫长旅程，为了找到能够陪伴自己度过一生的伴侣在尘世中寻寻觅觅。
活得太久，很容易寂寞。如果人生没有伴侣，寂寞就会把心冻结冰封。
利威尔也曾如此。
他是罕见的永生者，没有人能跟得上他的脚步，因此比谁都更寂寞，心灵也冰封得比谁都严实。他踏过的大地、抚过的花朵，都被心中溢出的寒冷染上冰霜。鱼儿游不进冻结的湖泊，飞鸟飞不过冰封的天空。他的国度是永不融化的极寒北境。
直到栗发金曈的妖族少年闯入他的房子。
利威尔记得他，两千年前见过他。
那时利威尔还是个小孩，他的庭院仍有四季周而复始，他仍会为逝去的朋友哭泣落泪。
“哟，这不是永生的小鬼，你在哭什么？”妖族少年递上手帕，带着明媚笑意的金色眼瞳流光溢彩，比蜜糖更闪亮、比阳光更浓稠。
彼时的利威尔仍很单纯，会轻易对人打开心扉，他接过手帕擦拭眼泪，将心事一股脑地倒落。
少年叼了根草，在利威尔身边坐下。他嚼着草根，嘴角含笑，目光却看得很远，穿越花园的藩篱，悠远得让利威尔心惊。
“你将来会遇到更多人，但你一个也抓不住，他们会像盛开的花，凋零在你途经的路上，你只能只身穿越，一片叶子都带不走。但你能看见，他人永远看不见的风景。这是永生者的幸与不幸，”少年说，“某种意义上，这也同样是我的幸与不幸。”
“你也是永生者？”利威尔眼中亮起希冀的光芒，“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伴侣？我会对你好，很好很好。”
少年一愣，继而失笑。“很遗憾，我不是永生者。”少年站起来，揉了揉利威尔的头发，“已经聊了很久，我该走了。”
利威尔拉住少年的手，“我还没有你的名字。我们还能见面吗？”
“我叫艾伦，艾伦·耶格尔。我们还会见面，在时间长河里。耐心等待，利威尔。”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笑而不答，身影在落花中淡去，眨眼无影无踪。
暌违两千年，少年仿佛沉睡在时间之卵中，刚刚从两千年前的山坡上破壳而出，娇嫩，鲜活，带着昔日熏风，金色妖瞳流光溢彩，比蜜糖更闪亮、比阳光更浓稠。
而利威尔，不老不灭的容颜已被光阴摧毁，不见当初天真无邪。
“哟，利威尔，你长大了。”
妖族少年唇边笑容是戏谑的亲切。一如那年那日那时，山坡上邂逅独自饮泣的小小永生者。
“好久不见，艾伦·耶格尔。”
古老的音节一从唇边逸出，嘴角有了笑容。冰消雪融只刹那，春回北境，草长莺飞万物生。
再漫长的寿命，在永生者眼里都好比晨露，活不到岁月的黄昏。一起冒险一起旅行一起欢笑一起出糗的挚友，一个接一个变成墓碑。时代更迭，世道繁荣背后是萧瑟孤寂，别人的热闹是别人的，永生者的悲哀无人明了。
这是他的幸与不幸。
孤独把他杀死之前，他想起孩童时那个飘渺的约定——他甚至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一个有效的约定。
我们还会见面，在时间长河里。
耐心等待，利威尔。
他盼着有朝一日与时光中的故人重逢。
一杯热腾腾的红茶，一碟刚出炉的蜂蜜小甜饼，代替原本满肚子要倾诉的话摆在艾伦面前。利威尔姿态随意地与艾伦对坐，看着从敞开的窗子吹来的微风撩起他的额发，他兴高采烈地大快朵颐。
他把思念和期待都融进食物，满心欢喜地被他咽下。窗外浓荫里叶片悠悠地落。利威尔内心安详。掌心下被摩挲得玉一样光润的旧木桌几乎因他满溢而出的欢欣而长出新芽。
满肚子的话，都化为一句，“慢点吃，还有很多。”
相聚的光阴短如弹指，别后的岁月总要等待几百年上千年，偶尔寂寞也会在夜半的雨丝里造访，但他的心再也不会被孤独冰冻。
“利威尔，我还可以来找你吗？”
“欢迎你。我等你。”
简单的话语比魔咒更有效力，生活的热情死灰复燃。
他打扫房间时会突然走神，望着远方不自觉地傻笑。也会在泡茶时不小心多倒一杯，便放在无人对坐的桌子上，看着热气慢慢散尽。他又开始旅行，结交新朋友，能够坦然面对生离死别。提到自己的幸与不幸，只露出尽在不言中的淡漠浅笑。
有时候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会在桌子上找到空了不知道多久的脏茶杯和满是灰尘的卡片，和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艾伦来过又走，留下曾经到访的痕迹。利威尔拂去卡片上的尘埃，放在唇上亲吻他的字迹。
会寂寞，但不孤独。内心装满思念与希望，在这世上、在光阴长河中，总有一天会相逢。他用来等待的耐心与时间，俱是无限。
利威尔用两百年锻造出一个法器，一个冰晶沙漏。法器即将完成时，对于选什么颜色的沙他费了一番思量，最终用了和自己瞳色一样的灰蓝色冰沙。
艾伦收到礼物惊喜万分，爱不释手地把玩。灰蓝色细沙在容器中静谧地流动。艾伦看了看沙漏，又看了看含着笑意凝视他的灰蓝色眼睛，慢慢地红了脸。
利威尔的心脏热烈地跳动，却装作高深莫测云淡风轻。
从你给我手帕开始，我就忘不掉你。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不是因为需要一个伴侣，而是因为，我爱你。
无数次告白的话语都涌到嘴边，转了一圈，化作微笑，又回到心田。
心情最激荡的一次，是他们一起登上悬崖，看瀑布从九天之上飞流直下。巨大水声就像他轰鸣的心跳。在这份鼓动下，他攒足勇气说出心中百转千回的话语。
然而在那之前，艾伦拉住他的手，灿然笑道，“很想和你多些时间在一起。但我不得不走了。再会，利威尔。”
握住仍带有艾伦体温的手，利威尔笑得苦涩。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脚步，他无法停留。
然而依然愿意为你留一扇门，点一盏灯，泡一壶茶，等待你来访。等你到来，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唯盼沙漏常伴你身旁，如我常伴你身旁。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利威尔习惯将看见的风景画下来，在笔记本上记录风土人情。隔了漫长时间之后他会故地重游，再画下景物变迁。不知不觉他游历了许多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抵达的远方。
在友人煽动下，利威尔将这些数量庞大的图画和游记整理成册出版。翻开硬皮封面，泛黄的羊皮纸，笔尖沙沙摩擦，他用金色墨水写道。
献给艾伦·耶格尔
世界这般美丽，皆因在你眼中
呐，艾伦。一千年又一千年，已经数不清过去多少个千年。如今你的眼睛是否还和我看着同样的风景？在某个时空中？和你一起泛舟的长河成了峡谷，一同攀登的高峰坍塌为湖泊。我看见沧海变桑田，又经历海枯石烂。我知道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
然而我的心，至今仍为你跳动。
案头的冰晶沙漏安安静静地，听笔尖刮过羊皮纸。
艾伦初次遇见那名黑发蓝瞳的永生者，在杳无人烟的山巅上。他慕名去寻传说中一万年才开一次的花，却见山崖上有人久候。
山风吹开那人黑色的斗篷，露出同样纯黑的衣裳。衣袂飘扬中，他回头熟稔地对他说，“被我抓住了吧，艾伦。我就猜到你会来。”
艾伦大吃一惊，“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转过身，错愕地打量他。山风吹乱他的刘海，他用手指将头发往后梳，露出夜空似的灰蓝色眼眸。辽阔，深邃，使人着迷。
两人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停滞。蓦地那人笑逐颜开，洞悉了秘密。
艾伦的心跳变得不规律起来。万年开一次的花被抛诸脑后，只忘情地看着那人的笑脸。
“我叫利威尔。利威尔·阿克曼。”
山风萧萧，那人走过来狠狠抱住艾伦，手臂勒得他喘不过气，怀抱热得要使人融化。
从他眼中涌出悲伤与深情涌向他。
他从未被什么打动到如此地步，心跳快得要炸开。
从此他忘不掉这个男人，忘不掉这个名字。
平生首次不那么热衷看遍这个世界所有风景，穿梭时空只为一人。
他自知露水般的一世无法贯穿他永恒的一生。
然而，然而。
艾伦没有成长，也没有衰老。从存在的那一刻到死为止都是十五岁少年的模样。他的寿命也只有十五年。
他必须不断穿越、不断迁徙，他必须够快，才能赶在永夜来临之前多看一眼世界。
朋友们以为他只是远行，殊不知挥手便是永诀。他从时光中归来，只有长草的坟墓迎接孤单的离人。于别人是岁月悠悠，于他不过是一次回眸。短暂跳跃，便越过别人漫漫一生。心灵承受不了密集的相遇与永别，便渐渐封闭了自己。不再有深交挚友，彼此都是彼此的路人。
直到他遇见那位永生者。从此等待他的不再是孤坟，而是热腾腾的红茶和香喷喷的小甜饼。是一盏温暖的灯，是一扇永远为他开启的门。
若将利威尔比作星，他就是蜉蝣。不知该怎么切割自己的时间才能陪伴在他每一个时刻。他燃烧生命，不停奔跑，不停跳跃，不停穿梭。无论去往何方，他总会回到他身旁。
只要你还在等待。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
艾伦站在沙漠上仰望，灰蓝色天幕上的星星离地面近极了，仿佛伸手就能抓住一把星沙。冰晶沙漏在手中悬浮，灰蓝色细沙静谧流淌。
“看啊，此刻的星空，好像你眼底的光芒。”
他柔声呢喃，冰晶沙漏微凉，蜜语火般炽热。
如何让你知道。
遇见你之前，世界是世界。
遇见你之后，你成了世界。
即使有沙漏法器为助力，艾伦也连续跳跃数次才来到终焉。
大限将至，世界犹如从洪荒中初初诞生那般寂寥。昔日最繁荣的市集罩着死寂的灰调。大量弱小的生命早已死于毁灭前的灾难。从数次天灾中活下来的幸存者都束手无策，消极以待。其中也有人无动于衷，纵情享受带着死色的浪漫。
只有永生者的庭院仍四季如春，花开蝶舞。艾伦风尘仆仆赶来时，利威尔正坐在山坡上喝茶、阅读。
他抬起头，阳光里微笑，绿叶落肩头。
“你总算来了。这一回让我等了很久。”
“我答应过你，陪你看毁灭。”
星辰坠落在大地上，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他的笑容平静温和，一如既往。
艾伦奔跑，扑入他怀里。
天空降下燃烧的雨，大地龟裂，熔岩喷射如绚烂礼花。
利威尔狠狠抱住他，手臂勒得他喘不过气，怀抱热得要使人融化。
山坡陷落，他和他相拥着下坠。漫山遍野花与木殉葬。
在一切化作尘埃之前，冰晶沙漏翻旋，蓝光乍现。
“对不起，我不能停在这里。过去的你还在等我。”
“那么再会。我在过去等你。”
利威尔放开他，独自沉入烈焰之水。
最后艾伦看见的依然是他从没改变过的笑容。不是永别的笑，是期待重逢的笑，是笃信的笑。
是的，这不是终结。我们还能在过去相遇。因此无需悲伤。
然而他站在时间缝隙中，大颗大颗掉眼泪。
曾经辽阔无疆的大地，如今只剩下大小不一的碎块，在黑色空间中悲伤地漂浮。
终有一天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离散吧。
或许也有可能在别的时空中再度凝聚为新的星球。
在新天地中还能与亲爱的你再续前缘吗。
这短暂的一世，终于还是走到尽头。
艾伦倒在利威尔臂弯中，虚弱得像秋风中最后一片叶子。摇摇欲坠，不肯离开枝头。
对不起，只能陪你到这里。
别道歉，你已经尽力而为。
一直不敢告诉你，其实我的寿命很短。
我早就知道了。
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我爱你。
这也早就知道。我也爱你。
我也知道。
他们看着对方，都无奈又宠溺地笑了。
叶片落在艾伦脸上，利威尔为他拿开。他的眼泪，却滴落在艾伦睫毛上。艾伦轻轻一眨，泪水沿着脸颊滚落到唇边。
在我死后，我还会再来见你。所以不要再冰封你的心。你的庭院，还是春天最好看。
利威尔无言地点头。
艾伦勾住他的手指。我们约定，终焉来临时，我陪你看世界毁灭。
我等你。无论多久都等你。
艾伦笑了，却又有一滴眼泪落在他脸上。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利威尔。下雨了吗？
是春雨，艾伦。
打湿了他的脸。
这，苦涩，又，甜蜜，的，雨啊。
妖族少年的身体化作无数萤光渐渐透明，直至消失。灵魂陨灭后，由天地灵气凝聚而成的躯体再度回归天地。了无痕迹的草地上，遗留一只冰晶沙漏静静躺在那里。
利威尔俯身拾起，冰晶沙漏在他掌心旋转，灰蓝色冰沙静谧流淌。
即使肉体化作虚无，但那快乐的旅行者，一定还行走在某个时空的旅途中，和他看着同样的风景吧。
他把冰晶沙漏放在书案上。
翻开硬皮封面，泛黄的羊皮纸，笔尖沙沙摩擦，他用金色墨水写道。
-FIN-
薇笑
20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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